這小副將狠狠倒抽了口氣深覺這一趟和談之行不可思議,發了生如此多詭異和意外的事,現在,西夜最高高在上的女帝蕭太后竟然也親臨到了這里——
他扭頭去看后面的慕沉川,只見那小姑娘也是面有異色,常簡摸摸頭這才覺得自己的反應還算個正常人,否則這滿營的兵士都好像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就似都知曉來者會是何人,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
然,慕沉川有所詫異是在于——謝非予等的那個人——竟是蕭太后。
她一想便知,謝非予兵困柏堯,為的就是逼蕭太后來見他,這個男人實在是惡劣!
常簡不敢怠慢,他連忙上前兩步微微躬身了下去,他國之主亦是國主,作為下官,恭請之禮是必不可少的。
寒意冬風夾雜著山巔落下的細細雪點刮過眾人臉龐時,那轎簾終是掀開了一角。
金烏逐日,黯紋鞋履踩踏出了一步,簾上的玉珠都叮叮當當的直作祟,你看到一絲不茍的花白發髻上纏著金玉薄片,瓔珞環佩在日光下灼灼之華,老婦人身形端莊,唇上點著少女才有的紅蔻,但是一張臉卻少施粉黛,乍一眼你覺得她雍容但慈祥,可是唇上那抹艷紅又襯著眼底流淌的鋒銳叫人不敢造次。
確實,她目光不夠明亮甚至一雙眼中有所混沌,但那其中分明夾雜著歷盡了滄桑的坦然和無畏感。
仿佛她站在此處,那么,便誰也不會高居于她。
蕭太后,這,便是西夜的,蕭太后嗎。
常簡只覺的那帝女花端端一站,水波浩渺,玄色森然就叫人不敢置喙過多,她沒有說話可比說話時的聲勢更是叫人不敢插嘴,老女人只是輕輕揮了揮手,一旁的侍從心領神會,捧著一個漆色盒子低低垂著腦袋匆匆的步了上來。
常簡就成了替謝家王爺接手盒子的人,沉甸甸的,置在手中微微下壓,那交遞的侍從朝著小副將微微頷首,示意他打開,就仿佛這是蕭太后送給天怙和謝非予的一份禮。
常簡當然不敢拒絕,他一手托著盒底,一手扣住了盒蓋“啪嗒”就掀了開去——頓時里頭一股子腥味就涌了上來,讓常簡瞠目結舌,險些驚的喝出了聲。
那里是一顆人頭。
烏林答的人頭。
活生生的,不,雖然那頭顱底下還有汩汩的鮮血浸漫了盒底,但是常簡看的很清楚,有血痕從口中滲出,烏林答是咬舌自盡后被人砍下了腦袋。
“這——這……”常簡實在無法理解。
蕭太后何等尊貴,那是即便北魏天子都不敢怠慢和心存僥幸的人,她來到了柏堯城,卻沒有告知桑涼和西夜,甚至白龍魚服這么偷偷跑來,見到了圍困柏堯的天怙,卻從未滋生出任何要報仇亦或興兵的打算,然后,斬殺了自己柏堯城的大將烏林答,將人頭送來給謝非予——一切的一切仿佛只是為了,討他歡心,讓他消氣,然后,退兵。
簡直匪夷所思。
蕭太后在西夜和所有周遭番邦的口中,那是如何一個雷厲風行、殺伐果斷的女人,她大義滅親甚至對自己的孩子下手都未曾有過半分的猶豫,這個女人是只老狐貍,犯她一寸她絕對會還你一尺,可這回,大出所料,常簡下意識去看蕭延庭,卻見蕭延庭色緊斂,抿唇不語。
“蕭太后英明。”謝非予只是拿眼角瞥了瞥烏林答的人頭,如今老將軍那飽經風霜的臉上終是看不到任何的惱恨和仇怒,他的奉承聽來幾分諷刺,看看,鳳位之主蕭太后雖然坐在轎中高高在上,卻要對一個站在身下的北魏賢王,有著幾分平息之色。
蕭太后因謝非予流露出的神色微不可見的蹙了眉,但她隱藏的極好:“蕭延庭,你來告訴賢王。”老女人的聲音不低沉也不顯得蒼老,反而穩穩的平心靜氣的如同在話家常。
蕭延庭頷首立馬上前了兩步,這次,他站在了蕭太后的十人大轎邊,挺直了脊背也昂起了頭,眉目清秀落落踏踏的讓常簡無法與之前那個一直是“紈绔子弟”的蕭使聯系在一起。
“烏林答家族世代為西夜駐守柏堯城,然其習性剛烈常與周遭彭陽、高晉等數城守將不和爭執,在朝中遭鄂臨黨派一致彈劾,六年前還曾自作主張擅自調派西城窯掘近萬人修筑壽齡塔以奉其自世家香火,實在天怒人憤,民怨載道,”蕭延庭吐字清晰,仿佛這些話在他的腦海中已經重復了無數次,對那烏林答早已心生不滿,故一泄而出,“再至如今兩國邦交,他卻以公謀私擅剿使節團,實為西夜不容。”
蕭延庭輕咳了聲,就仿佛他說的是至高無上的懿旨:“烏林答心生悔過然無回頭之路,昨夜,于柏堯城中,自戕謝罪。”
但念及大將軍多年來為西夜的殫精竭慮,故而要贈他一個身后名,為了柏堯城,犧牲一顆腦袋,將來的史冊中,便會記得你平息兩國干戈的顧全大局。
常簡聽的是一愣一愣,不,不是——這一路行來的見聞,他覺得完全超出了自己的知識理解范圍,若是史中大人在說不定還能解一下這其中一二,怎么他聽起來,謝非予干了這么多的混賬王八事,好像還給了蕭太后一個名正言順去除
心頭之患的名義。
等等,這幾個人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別說北魏朝堂局勢詭譎,常簡現在是覺得,只要有謝非予在的地方,就是詭譎萬變。
他知道烏林達在西夜的地位,因為是世家幾十年的老將領所以朝中即便再多的人彈劾他的勞民傷財,蕭太后也無多苛責,因為那些過錯似乎根本抵不過那些榮光和功績,所有人只會說,蕭太后念在舊情懷柔政策想要安撫烏林答,可是烏林答卻冥頑不靈,所以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名正言順——名正言順——這是個所有人都必須要遵循的條件,因為你的所作所為,會被記錄進歷史,后人會知道他們的父輩祖輩,他們的先人是何等的光輝而不是何等的卑劣——對任何一個皇族來說,都是舉足輕重的大事。
破壞和談,殺謝非予,這可真是好大一條罪名,尤其這老將軍還圍剿使節團精兵,明顯是預謀已久,貿然派遣乞石烈帶領數萬大軍直沖北魏關卡,結果呢,令如此多無辜的性命死于戈凌江畔,作為一個駐守邊疆的大將軍,過失不可謂不大,這污點是你烏林答跳到戈凌江都洗不干凈了。
可是——常簡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不,不是不對勁,而是這幾個人到底是誰給誰設下了圈套,又是誰將計就計、誰反間離間,這里頭到底是怎么回事,常簡壓根分析不清,甚至誰對誰錯都一臉懵了,現在蕭太后大駕來到柏堯城前,面對著天怙大軍和北魏賢王,便是一句——烏林答枉顧皇命,辜負隆恩,自作孽不可活,蕭太后要將這顆忤逆的人頭祭了柏堯城死去的將士,祭了這西夜的誠心。
常簡一張嘴都合不上了,他想去看看慕沉川是什么表情,那跟謝非予如此親密的姑娘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是他轉過頭去的時候,慕沉川早已不在原來的位置,她不知何時離了大軍的列隊。
蕭延庭將話說完畢恭畢敬的站著,而蕭太后端莊素雅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的大段,她看起來不是什么濃妝艷抹的帝女花,這樣深沉的衣衫配著發髻上玉質金絲的飾品,心思城府都是人上之人,如同撇去了俏麗,亦洗盡鉛華后的貴胄。
老女人邁開了步子,邊上的兩個侍從立馬跪了下來將脊背當成下踏的梯子,任由這蕭太后的鞋履踩在身上,她長袖袍衫逶迤之間落下的任何環佩琳瑯的聲響都顯得動人風骨。
“哀家有幾句話,想與賢王聊說一番。”
蕭太后的神情看起來并沒有什么惱怒也無任何的悲傷,她心平氣和,當真如同閑聊,但又覺得誠懇實心。
“王爺。”常簡心有不安,一個西夜女帝蕭太后,一個北魏位高權重賢王爺,這兩個人私底下見面若是被居心叵測的人說一句勾結都不為過,將來若是出了什么幺蛾子,謝非予豈不是要全全負責,這不是個好兆頭,尤其是現在九五之尊盯你盯的正緊,若被抓了把柄,絕沒有好果子吃。
常簡也是擔心謝非予的處境。
蕭太后的眼神誰也沒看,只管盯著謝非予:“就在這天怙城的營中。”老女人加了一句,柏堯城是西夜的領地,峪迦關是北魏的國土,那么,咱們就在這誰也管不著的天怙城營中談一談。
謝非予拍了拍常簡的肩膀示意他寬心,小副將被男人肩頭這么一抓,心底里微微震動,只好噤聲退開了兩步,真就跟個小乖貓似的——好像和談一路走來,從對這佛爺嗤之以鼻到敬而遠之,再到如今迷惑不清的敬佩和信任,并沒有花太多的時間——謝非予是個妖孽,一個只要親近了就容易被惑了心智的妖孽吧。
“請。”
就在常簡一愣神間,佛爺緋色的衣袖輕揚,率先進了大營。